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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岁的招弟,20岁的伏弟魔:我知道爸妈偏心,但我心甘情愿……

甘北 甘北 2020-08-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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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阳巷

本文作者:甘北

首发公众号:甘北


2000年,招弟一家搬进了向阳巷。
即便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,人们依旧很难不留意他们——一对寒酸的中年父母,大大小小拖着三个女孩,个个面黄肌瘦,身板扁平得像刚被熨烫过。
老大招弟站在搬家师傅的三轮车旁,正把东西一样样往地上卸。
她的四肢很长,身体却又很瘦弱,看上去有一种不和谐的美。
我拿着一包零食靠近,摸不准要不要去打招呼。
招弟看见了我,习惯性地擦擦额头的汗,然后咧嘴笑了:“你也住这儿吗?”
那是我第一次见招弟的场景。
向阳巷的女孩个个勤劳,招弟当然不例外。以至将近20年了,我回忆起她的点滴来,还总是浮现她抬手抹汗的招牌动作。
因为父母外出摆摊,10岁的招弟主动承担起了一切家务,洗衣、做饭、打扫,还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妹妹。7岁的爱弟和4岁的来弟,如出一辙地安静,木偶似地往门口一坐,两根手指就能玩一天。
为此,她们的妈妈琼姨很骄傲。
她总在牌桌上跟人吹嘘:“我们家仨孩子都懂事,别的孩子看到零食就走不动路,我们家仨孩子,什么时候吃过零食?
琼姨的确没撒谎。跟向阳巷的许多女孩一样,招弟们过早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,也过早地对拮据有了深刻的见解。
她们从不吵闹买新衣服,老大穿剩的老二穿,老二穿剩的老三穿。也从不吵闹着吃零食,顶多买一包五毛钱的杨梅干,两个妹妹眼巴巴地站着,等着大姐郑重地分到她们手里。
三姐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长大,直到真的招来了弟弟。
2001年的夏天,琼姨又生了,这回终于是个男孩。
躺在病床上的琼姨,虽然刚经历一次大出血,脸上的兴奋却是藏不住的。她把孩子递给大伙儿看:“你们看这孩子,多精神啊……”
招弟伺候母亲坐的月子。她什么都懂呢,知道母亲不能沾冷水,就每天往保温壶里灌好热水。担心弟弟没有奶水,就去菜市场拣些便宜的鱼头回来煲汤。
整个向阳巷没人不夸招弟:“这孩子年纪轻轻,怎么这么懂事?”
琼姨也喜欢招弟。带着愧疚的那种喜欢。
一家人吃饭,她会特别眷顾大女儿,把最大的一块鱼肉往她碗里夹。
冬天水冷,她总会一遍遍地嘱咐招弟,洗菜记得戴手套。
然而喜欢和喜欢,毕竟是有差别的。
琼姨对儿子的喜欢,不是那样的。
她的儿子不用懂事,看到喜欢的零食可以买,五毛钱的杨梅干管够,不用跟姐姐们分享,哪怕她们早已谗得吞口水。两块钱一根的雪糕,偶尔也能吃上,这个家什么都省,但弟弟的零食不能省。
2004年的冬天,男孩突发奇想,想吃什么锅巴,非要叫姐姐去买。
那时天已经全黑了。
向阳巷唯一通向外面的路,是没有路灯的。招弟去哪儿给他找什么锅巴?
可弟弟非要,不给就嚎啕痛哭,在地上打滚,用手捶打姐姐的胳膊……
琼姨又是那样的愧疚,她抱歉地望着女儿:“要不,你拿上手电筒帮他去买?
那一刻的招弟,是否有过恨意呢?
但这些都不重要。她到底还是去了,拿着那只时灵时不灵的手电筒,穿过深冬的冷和向阳巷那一片漆黑的夜,去帮弟弟寻找一包锅巴。
回来的路上,招弟摔了一跤,磕坏了一颗门牙。
琼姨说:“我自己的女儿,我能不心疼吗?”
她一边抱着儿子,一边抹眼泪。一眨眼,招弟已经十五岁了,初中毕业了。
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寄来,这个家却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了。琼姨把招弟拉到自己身边:“怪爸妈没本事,你们姐弟四个,吃饭租房读书都要钱……”
话未落音,招弟就打断了母亲:“妈,我决定不读了,出去找点事做。”
琼姨的泪掉得更狠了,满眼都是对女儿的愧疚,但紧皱的眉头,终究还是舒展了。
只是瘦小的招弟啊,在那个夏天,变得更瘦小了。
她的肩膀更塌了,总是孤零零的,见谁都憔悴一笑,然后低下头去,一个人干做不完的家务,一个人想沉默的心事。
我跟她聊过一回天,那时的我还不太懂事,聊天尽聊些屁话,我说:“真不明白这些大人,为什么总想着生男孩,明明女孩就很好啊,又会做洗衣,又会做饭。”
招弟突然抬头冲我笑了:“所以,生了女孩儿,就会让她做洗衣做饭,对吗?
那笑容真温柔啊,就像她一贯的那样。只是那温柔里,又带着点心酸和自嘲。
原来,她什么都懂得,她一直懂得啊。
在此之前,我一直以为招弟是温顺的,是木讷的。直到那一刻,我才陡然醒悟,这个懂事而善良的女孩,其实比谁都敏感,比谁都纤细。对于父母的区别对待,她不是不明白,而是——认了。
认了命的招弟,在15岁这年,开始出门打工。
进过厂,摆过摊,还去洗过碗,她有一身吃苦耐劳的本领,做什么都能做得漂亮,唯一不足的是书读太少了,很多机会就是别人想给,也很难落到招弟手里。
直到她遇到了高明。
高明是一家鞋厂的老板。
生意虽不是很大,却也攒了一点钱,有一辆小小的代步车,还在东莞买了房子。
跟高明的相识,完全是一场意外。当时高明和朋友在大排档喝酒,招弟正好过来推销啤酒,那几个大老爷们就开始打荤腔,非要招弟陪着喝几杯。
招弟喝了,对方还是不依不饶,有两个毛手毛脚的,拽住招弟不放。
最后是高明解的围,他伸手拉住同伴:“算了,她一个女孩子,也不容易……”
后来结账时,高明又碰到了招弟,招弟不断向他表示感谢,他竟有点过意不去,竟说:“要不,你送两箱啤酒到我车上吧……”
再后来,高明时常来大排档喝酒,他和招弟之间,滋生了一点彼此心照的情谊。
高明说:“你一个女孩子,做这种事真不太好,要不去我厂里吧?”
就这样,属于招弟人生的新篇章,终于开始了。
那时我们家已搬离了向阳巷,跟琼姨一家也渐渐没了联系,偶尔听到招弟的消息,还是从老乡的转述中,据说她的两个妹妹也辍学了,全家人供养着那个弟弟,男孩儿不像姐姐们懂事,在学校经常闯祸。
说实话,听到这些事,我一点都不讶异。就像日升日落、刮风下雪一样寻常。只是旁人看来寻常的那场雪啊,落在一个人的命运里,又该是怎样的冰寒彻骨?
就像我只言片语的描述,你就真以为招弟的那些年,过上了不错的日子,很难再去细想,一个女孩独在异乡,要经历多少辛酸和血泪。
人人都说招弟过得很好。在老乡们的转述中,招弟简直成了一个神话,大伙儿说她运气好,赶上了制造业最发达的时机,那些年时尚业刚刚起步,一个好的款式一经上市,立马能复制成千上万双,然后一抢而空。
招弟碰巧赶上了那个潮流。她和高明的鞋厂越做越大,年收入从六位数渐渐变成七位数,两人买了新车,也换了新房,结婚摆酒都订在五星级大酒店……
一切听起来励志极了。破败残旧的向阳巷里啊,终于出来了一个百万传奇。
所有人都这么相信着,琼姨当然也信。
听人说,琼姨向招弟要过好多回钱。陆陆续续地要,绵绵不绝地要,老家翻新了房子,又给弟弟换了新学校,还有父母的生活费,像一个无底洞,怎么都填不满。
而与此同时,是传统鞋业的逐渐式微。
高明的工厂原本走的是廉价模式,而随着大众生活水平的提高,二十块、三十块一双的鞋子,销路自然越来越窄。
终于在2015年的冬天,高明和招弟的鞋厂,宣告倒闭了。
那一年,我刚好随父母去拜访过一次琼姨家。
琼姨老了好多,两边的脸颊已满是皱纹。她一边说一边抹泪,说自己的孩子多不上进,那个14岁的男孩,终于毫无悬念地被养坏了,偷同学的钱,在学校打架,还被不同的学校劝退了两次……
琼姨说:“我这几个孩子,就招弟一个懂事啊,偏偏又不走运……”
我这才知道,招弟这几年过的,远比传说中的艰辛。鞋厂其实早就难以为继了,高明眼见着自己的心血败掉,就开始自暴自弃,他酗酒,还动手打过招弟,最困难的两年,他们连东莞的房子都卖了……
琼姨还在感慨自己背时,我却忍不住质疑——招弟过得那么难,她怎么还好意思拿她的钱?我又忍不住猜想,招弟挨的那次打,会不会跟这个娘家脱不了干系?这么多年,她是不是还在心甘情愿地,为这个家输送鲜血?
这些都已无从得知了。
再听到招弟的消息,她已经离婚了。
到底是向阳巷出来的女孩,哪怕性格再温顺,依旧有一股不服输的劲,招弟一个人带着孩子,又开了一间美容院,据说生意做得还不错。
2018年,我又见过琼姨一次。
她老人家的状况,真是紧随女儿的状况而改变。
不同于上次见她时的憔悴,这次的琼姨容光焕发,一见我妈就赶紧扯出了脖子上的金链子和手臂上的大手镯:“这些,都是我女儿给买的。
“到底女人还是自己赚钱好,以前高明生意做那么大,一年挣一两百万,招弟想拿出十几万,给我们买辆车,他还死活不同意。现在招弟自己赚钱,潇洒到哪里去了,想怎么花就怎么花……”
我妈跟琼姨聊起了从前。
“你这个女儿真的懂事,那时候摔断了牙,回来都没吭一声,还给弟弟送锅巴……”
琼姨说:“是呢,这些年家里的吃穿用度,都多亏了她。”
她又伸长了手臂,下意识地把手镯往前推了推。
她说以前招弟最困难的时候,房子都卖了,还不忘给弟弟寄学费。又说招弟厉害,怎么都能搞到钱,一个人带着孩子开美容院,也能做到风生水起。还说招弟孝顺,这两年又买了套大房子,说等装修好接爸妈去住……
我妈便顺嘴赞道:“您老可真好福气。”
琼姨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了。
“那是,我对她也好啊。你又不是不知道,这么多年我没骂过她一声,没打过她一下的。
虽然没给她读完书,这事对不起她,但那时我们的条件,你也是知道的嘛……
别的家庭还偏心,我们家从来没有,以前吃饭最大块肉,我都要夹给招弟的……”
我实在听不下去了,像被活活塞进了一颗柠檬,酸楚得反胃。
关于招弟的一切,我都不想再听了。
那么一个敏感的、纤细的、善良的姑娘啊,真心祝愿她一切顺遂,余生安好。
只是我不愿再听说关于她的一切了。
因为这一切有多轻描淡写,就有多么令人不适。
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情节,连家庭矛盾都没爆发过,不像樊胜美,也不像苏明玉。招弟从头到尾,都是怀着对家庭的爱和感激的。即便母亲爱弟弟,比自己更多。可他们到底还是爱她的,对吗?
那么拮据的一个家庭,父母守着一个菜摊,养大了四个孩子,到底还是没让她饿着,不是吗?
更何况,他们从没有打过她,她还在饭桌上,享用过最大的那块鱼肉,不是吗?
就为了这些,招弟就认了。
认了做一辈子的招弟。

—甘北原创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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